知天命而盡人事——新田、牛潭尾十年實踐筆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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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科技城規劃及北環綫,新田、牛潭尾即將變天,這次的改劃發展不見到甚麼關注組、也很少聽到農戶高呼「不遷不拆」。或者今日在擁抱理想的同時,也代表同時要有面對現實的覺悟。

近年香港的青年農業/鄉村活躍者,大多都選擇在林村、八鄉、錦田、上粉沙打等地,通過參與各式各樣的計劃,繼而進入農業或社區。相比之下新田因為后海灣米埔濕地的存在,一直以來的介入面向都是以生態保育為主,不論是米埔濕地、還是鳥會在大生圍、和生圍等地的魚塘復育,都是以維持原有自然生境為主要面向。

我們在2014年開始參與新田區內的農業及鄉村活動,到今年剛好十年。

而新田區內雖然都有不少農場及魚塘,但情況十分兩極:一是漁/農民仍保留相對傳統及專門的生產系統,無論是小磡村信芯園、抑或和生圍的楊氏水產,直到2010年代都持續以原有方式進行生產活動。若否,則大多數魚塘及農田都會被荒廢,並改造成各種棕地作業。而少數有機、新型農場則在這些老派農夫以及棕地之間,在近10年慢慢發展出來,無論景觀、支援、交通都不及上述那些社區,近年的文字記錄亦大多集中在各種糾紛事件。

其實研究新田的文獻或記錄都不少,只是很少在網上再被轉述及演譯,過去幾年因為工作有機會跟文氏長輩、養魚戶和農戶接觸,有機會在他們的口述、分享略略打聽到少少故事。

新田尤其是西北部近海地區,大多數都是以基圍築成的魚塘,當年文氏的始祖由屯門遷到此,由於大多數土地都是鹹淡水交界難以種植,當年祖先們在海岸以麻石築起一道道「水梪」及「堤壆」,收集雞公嶺流下來的淡水、亦引入后海灣的海水,這些堤壆圍起的一個個魚塘或農田就是「基圍」,利用水閘控制基圍裡面的水質、鹽度。文氏始祖就在這些鹹淡農田上種植獨特的鹹水稻(曬乾後變紅色)。

基圍的作用既可以作為稻田,當稻米收成後再開水閘就變成了魚塘,掉落的穀粒成為了魚蝦的食物。浸了水的魚塘在春天放走一半水,便是剛好是適合插秧的水位,在夏天時農民也可以將水田裡的蝦、魚捕獲作為魚產。而在壆邊,村民參考了珠三角的「桑基魚塘」,即是每年清塘時將塘泥挖上田基,然後再在這些塘泥種植樹木,一方面鞏固田基,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作物銷售。如果大家有機會再去信芯園,可以細心留意田邊的柳樹,農夫會在清明節前將柳枝摘下,作為「清明柳」讓人們放在家門口做趕鬼棒。

在1950年代開始,村民開始引入汽油泵取代水閘控水,這些基圍的用途亦開始集中,大多數都長期注滿水養魚、沙蟲等,除了大家常常聽到的烏頭之外,也有水稻時代留下來的羅非魚、以及工友食堂最熱賣的鯇魚等。至於在新田東部的村落,50年代開始受惠於嘉道理的資金和技術,開始養鴿、養雞、養豬以及種菜,不過比較特別的是,不少村民都仍然會保留魚塘自用,除了養魚賣魚,也作為貯水池之用。所以新田區內很多農場(例如周伯的「錦壆路農場」、信芯園等)田基與農地高低差極大,距離可以高達兩米。

相比起大埔、上粉沙打、錦田八鄉,新田似乎欠缺了一個墟市作為整個鄉鎮的核心。新田比較中心的位置位於永平村、蕃田村一帶,該處一段青山公路亦會被稱為「新田大馬路」,東山茶亭、新田郵局都位於新田大馬路左右,茶餐廳也只有五六間,大馬路上的傳統士多米行就只有由潮州人打理的「周興隆」一間,比起錦田大馬路(錦田公路錦田市一帶)冷清得多。可能因為村民以往做買賣都習慣出元朗、古洞甚至上水,較少留在新田有關,沒有深究太多。

新田東南部的牛潭尾則是另一個故事,較近青山公路的一些地方亦都有不少魚塘,而近雞公嶺的面貌則與新界其他區域較相似。這些農田起初都是稻米田,因為依靠雞公嶺,開田時會跟隨梯度拾級而下,同新田其他地區一樣,村民50年代後大多數轉為禽畜養殖或耕菜園,棄耕後亦漸漸變成棕地作業。

牛潭尾一帶農田最初也是稻米田,後來變成菜園、花田,到十幾年前由於土地開始退化,加上水源不穩,花農無法在利用這片農地種百合,於是將農地變成米田種米送給老人家。其後將這片農地交由年青人,旁邊新興農場的農三代也加入,兩個農場自始合併管理。相對八鄉、錦田、林村及上粉沙打,整個新田區容讓青農參與的農場,幾乎只有這片牛潭尾信心米基地。雖然位於山谷但又不至於完全與世隔絕,除了車路可到,往返元朗的專線小巴的攸潭美西總站距離農場只有10分鐘步程,所以這片農田也聚集了希望經營家庭菜園、試鍊農業、假日農夫等各式各樣的參與者,在過去七年建立了一個以「信心米」為核心的農場品牌,推出稻米、粟米、辣椒(及加工為辣椒油)等有一定聲量的作物。這個「青訓基地」,理論上可能獲得保留,亦部分農田可能會被徵收。

而花農也繼續在小磡村的基地專注種花,而在去年取得規劃許可作休閒農場重開之前,預視新田即將變天,已經著手尋找其他農田。在和生圍昔日的稻米田、後來的魚塘,也再一次變成種植作物的農地。

新田的農友、養魚戶、村民之間有種「好似好緊密,但又不是很緊密」的關係,區內的NGO亦會經常找農夫幫忙打理魚塘、農田養育生境。至於大地主文氏、以及個別的艇仔公司,也不如外間呈現完全與種植、養殖戶對立。

新田市一帶的鄉村式用地面積一直沒有增加很多,這些村落早於18世紀已經成型,欠缺規劃下反而呈現出與其他圍村不同的聚落型態,街道串連了不同的村落。新田不少原居民男丁60-70移居海外謀生,而文氏祖堂及個人不少土地都在魚塘,由於過往被劃為保育區域不能發展,因此新田的發展一直被局限著,意外地保存了這些昔日的鄉村面貌與魚塘風光。

可是,當看著財團與政府多年來以賤價收地、然後獲得規劃便利可以大舉開發賺取利潤,原居民擁有魚塘及土地卻因為種種限制不能開發。在原居民的眼中,財團只要有錢、買到地就可以發展,但原居民即使有地,要自行發展卻被施以重重限制,若果想發展就必須要賣地予財團或與財團合作,這種差別待遇由殖民地時代延續至今,直到最近幾年的新發展區,有意開發的財團只要買得土地夠多就可以申請原址換地,但原居民的土地因為大多都不相連無法進行原址換地,鄉事會對於政府收地補償價錢亦感到不滿,這些差別待遇被視為對傳統權益的侵犯。與此同時,魚塘地終於得到「解禁」,令到這些長期無法發展的土地至少得到收地彌償,可是如果以收回土地條例收地,原居民們仍然只能眼白白看著土地被徵收,然後再轉售於發展商發展,發展商起樓時因為有地積比或轉移地積比,比起單單售出土地可以賺更多。在新田,規劃爭議的命題似乎是「政府/財團主導開發vs原居民參與開發」,多於環團、城市人關注的「開發vs保育」。

但更有趣的事情又發生:每次公佈規劃圖,範圍以外的農田幾乎在在地產市場宣告完全無價值,這些土地的業主(包括地產商及原居民)竟然反過來會開始尋找農夫,希望在更長遠的規劃再出現之前,希望將土地租出。此舉一方面是繼續行使業主的權利,以免被人霸佔,個別業主甚至願意投資基本設備吸引農夫。這些農田不會租予不相識的農夫,確保在他日萬一有機會發展時不會易請難送;在農夫角度,雖然農田並不一定永久耕種,但至少在一定時間內可以繼續從事農業。所以近年農夫開新場不一定投資永久性的基建,會使用膠水帶(相對金屬水管)、輕便水泵從附近河道取水(相對開井)、輕型圍網(相對鐵絲網)、簡易農舍等,這些形態的設施,在萬一業主需要收回土地時,可以在一個星期內全部放上一部貨車運走,而不會損失基建成本。

當然,在新農地耕種需要適應新地形、水源等,當然這並不是一帆風順,在剛剛的季度這片新農田種植的劍蘭,就有部分因為控水失誤而失收。但這種「流動」農場,似乎是香港土地規劃各種烽火吵鬧裡,農夫與業主能夠找到的最大公因數——有一部分是無可避免地向現實妥協,更大的部分是韌性地去應付變化。

雖然近年出現不少對鄉村保育甚感興趣的社群,但大多數資源及資金集中在復育地點極為偏遠、甚至早已荒廢的村落,出盡力修復斷裂的歷史,那些村民誠懇工作、默默耕耘的村落,則面臨徵收與開發。

不過老農夫說,雖然我們不能改變收地的命運,但一個強大的農夫是會積極地繼續尋求新出路;對他來講,「紮根」不一定指自己要永生永世地在某一塊半塊農地耕種,而是將生活紮根在農業裡面,通過自己的技術繼續從事農業。就算這個地方有一天會消失,新田、牛潭尾農民「知天命而盡人事」的生活風格和精神會隨著農夫帶到去區內其他土地上。

老農夫不是原居民,然而在這些經歷裡面,彷彿也看見了數百年前祖先克服現實的困難,築起基圍、建立新田的歷史。